上海,為什么是上海?
上海,為什么是上海?
作者:戴老板
數據支持:遠川研究
導語:在本周,進博會和天貓雙11兩大全球商業盛事齊聚上海。百年輾轉,從西風東漸到時尚天堂,上海這座全球消費中心城市和新零售之都,到底是怎么煉成的?
1914年6月14日,上海租界區摩肩擦踵,人流如梭,七名操著廣東香山口音的男子,行色匆匆地走在馬路上。他們左手拎著一個壇子,右手提著一個麻袋,每人都挑了一個通向外灘的路口守著,把壇子擺在面前,面無表情地盯著來往的行人,每走過去5個路人,就從麻袋里掏出一顆黃豆,扔進壇子里。
這些人的古怪行為,其實大有深意:他們是在計算每個路口的人流量,堪稱手工大數據。領頭者是廣州先施公司經理黃煥南,他受老板馬應彪的委派,來滬考察地段,籌建上海第一家百貨。黃煥南根據“黃豆選址大法”,選定了一處靠近外灘的風水寶地,這里北通火車站,南鄰富人區,車水馬龍,客流如潮。
這個地址門前的那條鋪了鐵藜木的馬路,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上海南京路。很快,中國第一場現代零售戰爭將在這條馬路上爆發。
經過三年的建設,五層高的先施大樓拔地而起。這座由德和洋行設計的鋼筋混凝土建筑,融合了巴洛克和廣式騎樓風格,成為南京路上最耀眼的明星。1917年10月20日,先施百貨正式開張,喊出“始創不二價,統辦環球貨”的口號,一時間盛況空前,整條南京路都被前來消費的顧客堵得水泄不通。
先施前腳剛登錄上海灘,老對手永安后腳也來了。永安的老板郭樂也是廣東香山人,在香港便和馬應彪針鋒相對地競爭。他參考了黃煥南的“黃豆選址法”,派兩個人站在南京路的南北兩側,用豆子來統計行人流量,最后發現南邊兒的客流更大。于是永安便在南京路南側買了一塊地皮,與先施百貨隔路相望。
永安大樓還是施工期時,馬應彪前去拜訪,郭樂拿出一份圖紙給他看,上面顯示永安大樓的設計造型不如先施,馬應彪心里竊喜。結果腳手架和籬笆拆掉后,馬應彪才發現上當,永安的新樓雄偉大氣,六層的建筑比先施還要高一層,樓頂更是有一個高聳的“綺云閣”,居高臨下俯視著先施。
兩家隨即展開了商業大戰:永安的樓比先施高一層,先施便在1924年加蓋兩層;先施打造自己品牌的牙膏、雪花膏和花露水,永安便推出了可以記賬的“折子”,風靡上海豪紳階層;先施開創性的聘用女售貨員,永安干脆組織起了一支服裝模特隊,每天在商場內表演,吸引顧客紛紛來圍觀……
這廂還沒決出勝負,那廂又冒出新的玩家。1923年,發明“黃豆選址法”的先施百貨高管黃煥南和先施經理劉錫基等人自立門戶,聯合澳洲華僑李敏周,籌資300萬元創辦新新百貨,于1926年開業。新新百貨的店址也選在南京路,樓高7層,夏季開放冷氣,很快就能跟另外兩家分庭抗禮。
1936年,第四家百貨公司大新百貨也登陸上海,幕后老板仍然出身廣東香山,是曾經與馬應彪一起經營先施的蔡昌。大新選址位于南京路西藏路路口,樓高十層,由華人建筑師設計,光蓋就蓋了足足七年,不僅配備有18扇臨街的大櫥窗和全天候開放的空調,更是引進了兩座輪帶式自動扶梯,乃是全亞洲首創。
這兩部投資20萬大洋的美國Otis自動扶梯,讓上海百貨公司的硬件水平躋身全球前列,直到1949年仍是中國唯一的自動扶梯。無論是慕名而來的游客,還是進城探親的鄉眷,都排著隊來參觀,大新公司為了控制流量,規定需憑門票才能進商場,票價4角,可以抵扣購物消費,前來體驗者仍然絡繹不絕。
大新百貨和Otis電梯,1936年
白先勇先生曾這樣回憶道:“(上海)是個魔術般變化多端層出不窮的童話世界,我踏著自扶電梯,冉冉往空中升去,那樣的電動扶梯,那時全國只有大新公司那一架,那是一道天梯,載著我童年的夢幻……”
自此,南京路已經集齊了先施(Sincere)、永安(Wing On)、新新(Sun Sun)和大新(The Sun)四家百貨公司,并有無數的化妝飾品、鐘表眼鏡、銀樓珠寶、成衣綢布等店鋪,77米的和平飯店和83.8米的國際飯店雄踞上海之巔,南京路從東到西一片繁華,霓虹燈徹夜明亮,“十里洋場”的美名開始響徹全國。
四名廣東香山人,用百貨公司重塑了南京路,南京路則重塑了上海,而上海則將重塑全中國的消費文化。
1. 西風東漸:1917~1949
上世紀30年代,永安百貨面臨其他三家百貨公司的激烈競爭,但永安第二代掌門人郭琳爽是個商業奇才,創新的營銷屢出不窮,甚至無意中培養出了中國第一代帶貨網紅:康克令鋼筆小姐。
在那個年代,合金筆尖的“金筆”是跟蘋果手機一樣的爆款商品,四大百貨公司均有自己的品牌筆。永安獨辟蹊徑,開設“康克令(Conklin)金筆柜臺”,售貨員清一色都是明目皓齒的美女,燙著時髦的卷發,穿著合體的旗袍,戴著精致的胸針,講著流利的英語,人稱“康克令小姐”,一下子就紅遍了上海灘。
“康克令小姐”和鋼筆廣告文案
這種營銷方式非常切中鋼筆的目標客戶群—男性知識分子的心理。1936年,后來成為《文匯報》主編的徐鑄成從武漢出差來上海,特地跑到永安公司,花了四塊大洋買了一支金筆,就是為了一睹康克令小姐的風姿。 據他回憶:“果然明眸皓齒,不負眾望。康克令柜臺,顧客獨多,蓋多為慕名而來。 ”
《永安月刊》前三期,人物分別為:
郭志媛(郭琳爽之女,左,1939.5)
吳麗蓮(康克令小姐,中,1939.6)
鐘鳳華(康克令小姐,右,1939.7)
施蜇存寫過一篇小說叫做《特呂姑娘》,主人公秦貞娥是漂亮的百貨公司的售貨員,綽號Miss de Luxe,每月業績高達6000大洋,帶貨能力超強,她的原型就是“康克令小姐”。據施蜇存自己講,為了把小說人物刻畫的飽滿生動,他親自去“康克令小姐”那里買鋼筆,花費不菲,頗為心疼。
康克令小姐當年在上海灘的地位,不亞于今天受追捧的網紅和主播。民國雜志《上海生活》創刊號,便以康克令小姐作為封面女郎[2],而據說一位陳姓公子,與一位叫談雪卿的康克令小姐共墜愛河,談女士生下一女,卻無法嫁入陳家,后將女兒交于章士釗撫養,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章含之[16][17]。
富家公子追網紅,這么有現代氣息的時髦事物,其實都是上海灘玩剩下的。
在1937年,永安的郭琳爽籌劃開辦“國貨商場”,調集了全國2000多家生產商,將這些優質產品在上海首發,張家口的皮貨,景德鎮的瓷器,雙妹牌香水,正字牌絲襪,永安不僅是單純的轉賣商品,更是跟廠家一起把控質量培育品牌,這些零售思想放到現在,仍然不顯得過時。
女店員現場演示制作香皂,永安,1935年
中國的第一盞照明路燈,第一個抽水馬桶,第一座現代商場,第一家現代銀行,第一所教會大學,第一份報紙雜志,第一次模特大賽……在上海灘充斥著光怪陸離的緋聞奇談的同時,這座城市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向現代化。
81年后的2018年,上海市重提要打造全球新品首發地,天貓也決定把20萬個全球品牌新品研發中心放在上海,一時間六神雞尾酒、大白兔奶糖做的潤唇膏、奧利奧餅干唱片機刷爆朋友圈。其實無論在哪個年代,上海都是開全國消費風氣之先的地方。
上海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為這種風氣之先,提供了基礎:一是上海依托通商口岸的便利位置,匯集全球精品貨物;二是由于江浙多年戰亂,來自江浙的富戶涌入上海,形成龐大的高端消費人群。另外,上海本地的部分城市中產,也成為消費的中堅力量。
一對叫做李九皋和陳素任的上海本地夫妻,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李九皋畢業于上海華童公學,1936年在上海的一家加拿大電臺擔任頻道英語播音員,英俊帥氣。陳素任是李九皋的聽眾和粉絲,美麗大方,兩人通過電臺熱線相識,并于1937年1月在衡山路的國際禮拜堂結婚。
兩人的家庭,是典型的受消費文化熏陶出來的富裕中產,消費觀非常現代:雖然家境優渥,但從不揮霍浪費,他們既去街邊小店定做旗袍和皮鞋,也去南京路購買名牌手表和鉆戒;夫妻倆的主要娛樂活動,是每周去百樂門跳兩次舞;他們住一套四室兩廳的房子,打理的有條有理。
陳素任婚后做了家庭主婦,生了兩個兒子,為了應付家庭的開銷,李九皋辭去電臺的工作,開了一家棉花進口公司。憑借自己的奮斗,他在香港路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和小轎車,家里冰箱、鋼琴、收音機等一應俱全,在大部分的中國陷入動蕩和硝煙的年代,這個家庭提前幾十年跨入了中產。
李九皋和陳素任的故事還遠未結束,但在當時,像他們這樣的千千萬萬的城市中產消費者,是塑造上海消費文化的重要力量,也是上海城市精神的重要承載者。1936年,美國《時代周刊》雜志這樣評價上海:“這個城市不靠皇帝,也不靠官吏,而只靠它的商業力量發展起來。”
以四大百貨公司為代表的商業力量,通過充足的貨源供應、卓越的硬件環境、科學的商場布局等重塑了上海市民的消費文化。百貨商場大規模使用廣告櫥窗、玻璃柜臺、升降電梯、降價促銷、海報廣告等工具,培育消費文化和消費習慣,對整個中國的消費文化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以商場布局為例:百貨公司一樓通常以高頻消費的食品、化妝品、牙膏、香皂為主;二樓為服裝綢布,寬敞明亮供客戶試穿比較;三樓為貴重商品,如首飾、珠寶、鐘表等;四樓為皮箱、家具、電器等大中型商品,人流相對較少,可慢慢挑選。在未來的幾十年里,無數中國城市的商場將復制這種布局。
1936年,五家百貨公司(四大百貨+麗華百貨)營業額高達2674萬元[6],遠超全市700家中小規模零售店銷售額的2000萬元,百貨公司業態徹底主導了上海零售業。
不過民國時代上海的商業繁華,終究只供少數精英階層享用。上海的貧民階層,多數居住擁擠的石庫門和簡陋的木棚屋中,在煤爐上燒飯,在水斗里洗衣。現代人對于民國上海的美妙幻想,大都來自于包裝精美的影視劇,如《偽裝者》里那些一塵不染的街道和服飾精美的路人,令歷史尷尬。
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打響,硝煙籠罩上海。8月23日,日軍飛機對南京路進行了轟炸,炸彈擊中了先施和永安的大樓,造成包括店員和行人在內的250人死亡,570人負傷。永安有15名員工被炸死,總經理郭琳爽跪地大哭,而從大樓底層到四層的設備和商品悉數損毀,損失慘重。
從1937年8月淞滬戰役爆發,到1941年12月偷襲珍珠港,上海租界地區進入“孤島”時期,大量富商、難民和資金涌入,反而造成了一種畸形的繁榮景象。由于人口大量增加,百貨公司的商品供不應求,永安的凈利潤率從1937年的9.7%漲到1941年的25%,大新的凈利潤率也從1.89%漲到29%。[5]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軍進駐租界,孤島繁榮結束。日軍向四大百貨公司派駐“監督官”,對采購、庫存、銷售、價格等方面進行嚴格監管,現金全部強制存入橫濱正金銀行。四大百貨公司一方面暗中抵抗管制,一方面積極維持運營,百貨主業竟然從未因戰爭而崩潰過,反而實力略有增強。
1945年抗戰勝利,上海的商業似乎出現了重新繁榮的曙光,但滾滾長江東逝水,屬于南京路的紙醉金迷,屬于上海灘的風花雪月,屬于民國時代的所謂羅曼蒂克,都已徹底結束了。
2. 國貨鼎柱:1949-1978
橫跨蘇州河的外白渡橋,頻繁出現在各類影視劇里:《色戒》里王佳芝在橋上行色匆匆,《上海灘》里許文強在橋上相會戀人,《情深深雨濛濛》里陸依萍在這里為愛跳河,甚至在茅盾的著名小說《子夜》里,它也占據了開頭的最佳位置:
“……蘇州河的濁水幻成了金綠色,輕輕地,悄悄地,向西流去……暮靄挾著薄霧籠罩了外白渡橋的高聳的鋼架,電車駛過時,這鋼架下橫空架掛的電車線時時爆發出幾朵碧綠的火花……”
不過對于1949年5月24日清晨攻入上海市區的三野27軍來說,彌漫在這座鋼筋骨架的大橋上的不是浪漫,而是血腥。
上海戰役打響后,三野主力部隊攻入上海市區,到5月24日早晨,蘇州河以南基本解放。27軍意圖強渡蘇州河,卻遭到外白渡橋北面的碉堡壓制,沖鋒多次都無法過橋。戰士們想拉出重炮轟擊,卻被軍長聶鳳智喊停,并給部隊下了死命令:即使付出重大傷亡,也不能在市區使用重武器。
代價是慘重的,當年“渡江第一船”的27軍79師235團1營3連5班,12名戰士在橫渡長江時毫發無損,卻全部犧牲在渡蘇州河的戰斗中。但聶鳳智的命令,來自于更高決策層,總攻前陳毅從丹陽特意打來電話:“一定要軍政全勝,一定要把人民的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
最后,陳毅用四川話重重的強調:”這是上海啊,曉得嗎?”
其實早在“丹陽集訓”時,陳毅就對即將進駐上海的5000余名南下干部這樣講:
“共產黨不是沒有進過上海、南京等大城市,大革命時代進入過上海、武漢、南京等地,但是又被趕出來了。這次進去是否還會被人家趕來呢?現在還不敢大膽的說一個“不”字,主要是看我們自己……入城紀律是入城政策的開始,是和市民的見面禮。"
無論是不使用重武器的部隊,還是露宿南京路街頭的戰士,都代表了新政權對這座遠東第一大城市的謹慎。當然,上海灘的紙醉金迷和聲色犬馬,老同志批判起來也豪不含蓄,華東局書記饒漱石就曾說過:上海是寄生蟲的城市,是罪犯和難民的城市,也是冒險家的樂園[7]。
這意味在溫和和禮貌的過渡期之后,一定跟隨者對舊上海徹頭徹尾的改造,而上海獨立全國的消費文化,必然會首當其沖。
1952年的一天,李九皋和陳素任得到消息:上海的營業性舞廳將被全面取締,家庭舞會原則上禁止。在禁令生效的前一夜,這對從1936年就開始跳舞的夫婦,在大都會舞廳跳了個通宵。曲終人散時,舞廳的樂隊特意演奏了一曲《最后的華爾茲》,向所有的顧客告別。
除了娛樂休閑場所被關閉和改造之外,煙館和妓院也被徹底禁絕。巨大的上海跑馬廳被拆除,在原址上建設了人民廣場和人民公園;大世界被改為“上海人民游樂場”;百樂門舞廳被改造成紅都戲院;而南京路上的百貨公司也開始運行計劃配給模式,商業和消費屬性急速降低。
年輕人跳舞的場所沒有了,約會的圣地就變成了外灘的“情人角”和電影院的最后排。帶著紅袖章的糾察隊員遇到親熱的青年,會扭送派出所通知單位來領人。他們甚至會截住發型或穿著時髦的路人,前去質問:“為什么穿尖頭皮鞋?為什么穿緊身褲?為什么留大背頭?”
著名配音藝術家蘇秀老師在《我的配音生涯》中回憶道:“1945年5月上海解放了……我是多么羨慕那些剪著短發、帶著藍布帽、穿著藍布列寧裝的女干部啊!我渴望自己也能那樣穿著……”但很快她就會發現,在四大百貨公司的櫥窗里,中山裝、布拉吉和列寧裝是唯一能找到的服裝了。
隨著社區改造的成功,以及群眾革命熱情的日益高漲,街頭上穿西裝的人越來越少,而穿著中山裝的人越來越多。而女士的服裝也從旗袍變成了工裝褲。這種藏藍色的背帶式長褲,有心計的姑娘會把寬松的褲腰往里縫上幾寸,把腰束出線條,再配上紅白格子的長袖襯衫,儼然是新的時髦。
1956年1月2日,在郭琳爽的主持下,永安百貨成為第一家合營的百貨公司。在這之前,永安的業務就已經陷入到困境之中:外國商品的供給基本上中斷,糧油等日用品被納入統購統銷的軌道。在當晚的聯歡會上,郭琳爽親自上場表演了一段粵劇《金馬鞍》,以示慶賀。
李九皋的棉花進出口公司,在1956年也被合營,被并入紡織品進出口總公司,作為私方人員每月領工資160元。為了負擔家庭開銷,李九皋去夜校教英語掙外快,沒想到英語能力受到組織重視,把他調到了北京一所高校專門教進出口函電英語,夫妻此后兩地分居。
無論是作為資本家的郭琳爽,還是作為消費者的李九皋,他們的生活和命運,跟這個城市的消費文化一起,迎來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永安合營,1956年 (來源:黃浦區檔案館)
這種變化是如此的迅速,以至于上海《青年報》在1955年發表了一篇叫做《支持姑娘們穿花衣服》的文章,含蓄地批評上海女青年們的衣服太單調了,要么是軍裝綠,要么是工裝藍,鼓勵她們打扮的色彩豐富一些。這種倡議要是放在十年前的上海,恐怕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舊的事物被掩埋,新的事物也在誕生,作為“消費型城市”的上海逐漸褪色,它的另外一個身份就變得耀眼起來:“生產型城市”。
盡管蘇聯援建的156個大型工業項目沒有一個落在上海,盡管上海向內地遷移了數不清的工廠、高校和技術人員,上海仍然憑借雄厚的工業基礎,成為計劃經濟時代的消費品牌高地。鉆石牌手表,永久牌自行車,上海牌縫紉機,中華牌香煙……上海貨的名聲傳遍大江南北。
全國人民都對上海生產的商品稱贊有加:款式新穎、質量優秀、價格合理、假貨很少。這甚至開啟了中國最早的代購行業:滬淘。在外地工作或者插隊的上海人,每當回家探親時,都會接到周圍人委托的購物清單,從的確良到麥乳精,從大白兔到燈芯絨,凡是能人肉搬運回來的,都會被搶光。
但在“上海貨”馳名中國的同時,上海本身的建設卻慢慢掉隊。1950到1979年間,上海的稅收的87%上繳,向中央上繳的財政收入超過了上海自身市政預算收入的13倍。與此同時,上海卻有超過一百多萬人生活在棚戶區或茅草屋里,直到70年代末,人均居住面積才大體上恢復到1949年的水平。
因為貢獻了全國六分之一的財政收入,上海這個“錢袋子”毫無疑問地被死死看住,成了計劃經濟管控最嚴格的城市。而由于資本主義橋頭堡的歷史包袱,上海始終需要在政治上表現出更加可靠和更加積極,才能獲得信任。這一點在十年動亂中,體現地淋漓盡致。
1969年,李九皋和陳素任痛失了大兒子。大兒子是上海第二醫科大學的高材生,在瑞金醫院工作,師從著名內分泌專家鄺安堃。動亂開始后,李九皋因為以前的職業被投入監獄,一關就是6年。大兒子因為父親的問題被牽連,沒能熬過沖擊,在醫院的心電圖室里選擇了觸電自殺。
陳素任得知兒子自殺的消息時,正在家里剝毛豆,聽到消息后,愣了一下,平靜地對醫院前來通知的人說:“謝謝你。”然后低下頭繼續剝毛豆。等人走了之后,才放聲痛哭。時代沉浮面前,沒有人能幸免。
盡管南京路上響徹的《玫瑰玫瑰我愛你》變成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商業文化由大眾消費主導變成國家權力主導,但根植于上海人心中的消費基因,卻無法被徹底消滅。60年代后期,百貨公司墻上被貼大字報,旁邊群眾不滿道:往哪兒帖都行,但請別糊住櫥窗。
這些被壓抑的需求和欲望,一旦被解放,便會釋放出無窮的能量。
3. 消費天堂:1978-2015
上海之所以成為上海,1949之后30年的歷史,跟之前30年的歷史相比,幾乎同等重要。
前者根植了它的消費基因,后者鑄造了它工業情結,這兩種路線交錯糾纏,形成了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格局:這座城市既根深蒂固的消費文化,也有深入骨髓的制造精神。改革開放之后,上海的制造業雖然仍在快速發展,但更令人矚目的,是消費文化的迅猛復位。
城市景觀,上海,1978年
1978年的一個夜晚,南京路的一家飯店前,四五個裝修工人踩著梯子,將“廣州飯店”的招牌摘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新的牌匾,上面寫著“新雅粵菜館”五個紅色大字。
新雅粵菜館的前身是新雅茶室,在30年代被譽為上海的“文藝沙龍”,名氣很大。 飛虎隊陳納德在上海居住時,便經常派飛機從新疆、四川等地運送哈密瓜、熏臘等特產到新雅粵菜館,被權貴圈追捧。李宗仁擔任代總統后,也在新雅設宴50桌,招待各界名流。
在1966年的“炮轟南京路”中,新雅首當其沖, “店堂擺戰場,狠批封資修”,菜品被稱為“封建遺毒”,服務被批判“為一小撮地主資產階級分子專用”。而南京路也被稱為“散發封建迷信、腐化沒落臭氣”的源頭,90%以上的名特商店招牌,都被人群砸了個稀巴爛。
南京路只是上海商業受到重挫的一個縮影。建國初期,上海共有各類批發商8300多家,零售商業、飲食業、服務業22萬戶,從業人員50多萬人,是全國最發達的商業城市。然而,歷經各種波折,到了1978年,市區僅存商業服務網點2萬多戶,僅為最初的十分之一。
上海南京路,1936年(左)1980年(右)
重新開張的新雅,吸引了大批的顧客,人們開始逐漸感受到“十里洋場”消費文化的回歸。1978年7月14日,上海天氣酷熱,新雅決定開放冷氣,同時上調菜價20%。當時,物價局認為漲價會導致顧客大幅減少,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聞訊而來的食客把飯店擠得水泄不通,之后更是一座難求。
上海人那種追求美好事物的基因,被壓抑了三十年,但始終沒有褪掉本色。
在新雅重出江湖之后,距它兩公里的一家叫做潔而精的川菜館,也迎來了兩位老客人:李九皋和陳素任。1976年,李九皋被平反釋放,三年后退休,回到了他思念已久的上海。此后,他每天都會跟陳素任一起,從南昌路136弄的小洋樓出發,步行3分鐘來到這家川菜館吃晚餐。
這家川菜館也曾是上海灘的知名食肆,創建于1927年,不僅接待過周恩來,還擁有蘇步青、劉海粟、趙丹等常客,同樣歷經滄桑。因此,盡管李九皋夫婦每次來只點兩個半菜,但這家川菜館特意為他們設置專屬座位,每天晚上為他們擺上兩套餐具和一份《新民晚報》,他們吃完,別人才能坐。
他們從1952年就開始在此吃晚飯的習慣,被時代打斷,又在1979年重新續上。李九皋和陳素任從六十歲到九十歲,同一個時間,同一家飯店,同一個位置,幾十年如一日,幾乎每天都牽手前來,攙攜離去。兩人從98年開始收集發票以做紀念,足足攢了1600多張。
春去秋來,星霜荏苒,這個城市有些東西被永遠改變了,有些則沒有。
在消費文化重新復蘇的同時,上海的城市定位也在回歸。1980年,《解放日報》刊登了上海社科院沈俊坡的文章,他用“十個全國第一”和“五個全國倒數第一”來概括了上海的現狀,引起了極大的反響,《解放日報》當天竟然賣到脫銷。上海基礎設施嚴重落后,已是公開的秘密。
汪道涵曾遺憾地回顧:“在我當上海市長期間,上對得起朝廷,每年上繳占國家財政收入的六分之一,但下對不起黎民百姓。每天早晨我看到馬路上有那么多的煤球爐在生火,到處是煙霧騰騰,那么多馬桶在馬路上刷洗,我真感心痛,上海實在沒有多余的資金來改善和發展市民的生活了。”[8]
推公交車的人,上海,1986年
1979年,可口可樂準備在大陸設廠,首選的就是上海,因為早在1927年,上海就有了可口可樂的灌裝廠,甚至一度是最大的海外工廠。但出乎意料的是,“賣國主義、洋奴哲學”的反對聲讓上海猶豫退卻,可口可樂只好另覓廠址,最后是北京騰出了一間烤鴨廠讓其落戶,令人深思。
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在1972年的紀錄片《中國》里,用旁白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北京是革命的純潔的首都,上海則是改造最明顯的城市。”
城市景象,上海,1981年
情況一直到90年代才有所改觀。首先是一批上海干部北上,朝堂里有了娘家人;其次是本地一批水平高、腦子活、作風猛的干部被提拔,他們踩著黃浦江的石頭摸出條路來。當然,這一切離不開總設計師:“我已經退下來了,但還有一件事,我還要說一下,那就是上海的浦東開發,你們要多關心。”
揮別失落的80年代,上海迎來了迅猛發展的90年代:1990年地鐵一號線開工,1991年南浦大橋通車,1993年楊浦大橋通車,同年內環高架全線貫通,1995年東方明珠矗立江畔,1997年金茂大廈拔地而起,1999年浦東機場建成啟用……歷經滄桑的城市用一日千里的速度更新,試圖找回歷史的位置。
群眾的消費熱情也全面迸發。1995年,中日合資的第一八佰伴商場試營業,人山人海,當天共有107萬消費者涌入購物,創造了世界吉尼斯紀錄,媒體驚呼“上海重現當年南京路先施百貨開業的盛況”。在此后很多年里,這家商場都牢牢占據上海百貨銷售榜首的位置。
八佰伴開業情景,上海浦東,1995年
1996年,法國家樂福開辦了中國第一家大型綜合超市,麥德龍、歐尚、易初蓮花等品牌紛紛跟進。這一年,中日合資的上海華聯羅森便利店也進入中國,全家、7-11等品牌也遍布每一個社區。瑞典宜家、英國百安居、香港梅龍鎮廣場、久光百貨等等,各種現代化商業公司攜帶著國際品牌,紛紛進駐上海。
六七十年代,上海人在盛夏期間買個西瓜,都需要憑醫院開出的發燒證明,而到了90年,水果在集市、大型超市、便利店等地方,已經唾手可及。如今,甚至不用出門,便可以通過外賣買到可口美味的水果、海鮮。盒馬鮮生、餓了么這類新零售業態肇始于上海,可謂其來有自。
盒馬機器人餐廳,上海進博會,2018年
1978年至今,上海人均可支配收入從600元大幅上升到了6萬元,消費支出高達4萬元與此同時,消費結構,也從生存型消費逐步發展為享受型和服務型消費,食品占消費支出比從63%下滑至30%,而娛樂教育文化類也在1997年突破了兩位數。
2017年,上海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達到11830億,這也是多年來上海社零額首次超越北京位居全國第一,成為中國最能賺會花的城市。中國的消費天堂身份,逐漸在上海身上復位。
4. 未來城市:2015-至今
南京路上的永安百貨,從1966年開始,就根據當年合營的規定成為全民所有制公司,一度更名為“第十百貨”和“華聯商廈”,直到2005年才重新改回“永安”的名字。它是四大百貨公司唯一留存姓名的一家,而昔日的老對手大新百貨,已經更名為“第一百貨”,兩家同屬上海百聯集團。
隨著上海消費版圖的擴張,這兩家昔日南京路上的文化符號、上海消費文化的塑造推手,逐漸淹沒在上海不斷涌現的新生商圈里。
永安和大新重新登上了新聞頭條發生在2017年初,它們的總公司百聯集團,跟阿里巴巴簽署了新零售戰略合作協議。這是一場頗為穿越的合作,一方是塑造上海消費文化的百年老店,一方是崛起于互聯網時代的零售巨頭,新老的兩種力量,打破時空結合在一起。
馬云在簽約儀式上這樣評價上海,“如果說要有一個城市能夠代表改革創新和發展的高度,我覺得只有上海。”在他看來,“上海是橋頭堡,杭州是后花園。”后花園可以承載中國互聯網的速度和創新,而高度和質量,得靠上海。
力主跟百聯戰略合作的,是站在馬云身邊的上海人張勇。出生于1972年的張勇,加入阿里11年,卻一直住在杭州的五星級酒店里,每個周末返回上海家中。“上海人”張勇一手締造了天貓和天貓雙11,在擔任阿里巴巴CEO之后,愈發顯示出對商業的獨到見解和從容。
張勇后來找來另外一個上海人侯毅,張勇告訴侯毅,要探索一種線上線下一體化的新零售模式。不過如此重資產的產品,其誕生并非易事。幾次關鍵時候,張勇給侯毅吃了定心丸,“你大膽嘗試,錢我來給你解決”。如今風靡全國的盒馬鮮生由此誕生,以算法驅動運營、分揀、配送系統,能夠實現“3公里內,30分鐘送達”的高效率。
這也給上海的消費文化增添另外一個符號:盒區房。
80年前,郭琳爽主持的永安提出“代客送禮”的送貨服務,深受上海灘富豪階層歡迎,永安甚至會將商品收貨人賞給送貨師傅的“腳力費”,提前用商品折扣的方式(通常是九折)返給客戶,這其實是變相的“包郵”和外賣。細節考慮到這種地步,已經令人有種穿越到現代的感覺。
正如南京路上的四大百貨公司重塑上海的消費文化一樣,網購,快遞,外賣和新零售也在培育出新一代的消費文化。新一代零售人,繼承了80年前零售前輩們的創新開拓,也延續了他們對客戶體驗細節的極致追求,在上海的各個區域,新零售的實驗在如火如荼地展開。
北大光華管理學院發布的《新零售城市發展指數報告》顯示,上海新零售指數綜合評分居榜首,高于北京、杭州和深圳。“上海為什么留不住馬云”曾經讓上海人深思,如今新一輪的新零售業態扎根上海,由此復制到全國,也讓很多互聯網觀察家感到困惑:為什么是上海?
在知乎上,有這樣一個熱門問題:上海有什么好?在3000多個回答中,出鏡頻率最高的是三個詞:規矩,公平,效率。
筆者經歷過這么一件事情:某天在虹橋機場排隊打車,隊伍很長,有兩個大漢突然沖到前面插隊,卻被一名負責引導的保安攔下,用瘦小的身軀擋在他們面前,死活都不讓插隊。兩人逮到空隙鉆到一輛出租車上,司機直接熄火下車,跟保安一起對插隊者喊話,毫不退讓。
這是上海精神的一個縮影。有規矩,就要遵守,有契約,就得履行。很多人體會頗深:跟上海人合作,敲定前繁瑣麻煩,但敲定后違約率很低。“談判時拍胸脯,出事后拍屁股”的事情,在上海極少發生。
今年在徐匯區發生過這么一件事,一位送孩子上學的車主,把車停在了路邊,留了一張紙條:“尊敬的民警同志,我是去對面幼兒園接送我孩子的,5分鐘就回來,請不要給我貼罰單。謝謝您的理解!”民警在車旁等了10分鐘,沒等到車主回來,才開了罰單,并留言:我等了10分鐘。
而上海老百姓經常說:“拿工資做生活, 就要對得起這幾張鈔票。”這種態度,深入到城市的每一條血管里。
契約精神是商業文明的基礎,在上海,這種基礎誕生于西風東漸的民國時代,復興于改開之后的消費盛世,它歷久彌新,它固若磐石。
規矩帶來公平,公平提高效率,正是這種契約精神,讓上海擁有了極度發達的商業文化,賦予了上海寬闊的胸襟,給予新的業態足夠萌芽和發展的空間。這些守規矩的契約精神,可能對培育互聯網創新有障礙,但對于商業文明和消費文化,卻是核心的要義。
所以,上海在新零售領域獨占鰲頭,是一件必然的事情。這座城市的商業故事,遠遠還沒看到邊際。成就上海輝煌過去的那些因素,正在成就它的未來。
5. 尾聲
上海是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是張愛玲筆下繁華蒼涼的上海,是王安憶筆下煙火人間的上海,是陳丹燕筆下優越西化的上海,是程乃珊筆下精致玲瓏的上海。寫上海寫出彩的作家,幾乎都是女性,她們細膩的筆調,才能展現這座城市的精致和溫柔。
但6340平方公里的上海,有的豈止是精致?1949年前的30年,塑造了消費主義的上海,是風姿綽約的上海;1949年后的30年,塑造了工業制造的上海,是大江大河的上海。每一個上海,都是獨一無二的上海。
在北面,長興島有全球最大的造船基地,055萬噸驅逐艦和國產航母正在此緊鑼密鼓地建造;橫沙島的填海工程已經進行到第八期,將填出超過100平方公里的土地,令新加坡眼紅無比。
在南面,超級工程洋山港的第四期已經投入運營,使上海港的集裝箱吞吐量占據全球的十分之一;吹著海風的臨港新基地雖然偏遠,但已有了龐大的規模,而特斯拉工廠的落戶將錦上添花。
在東面,浦東機場未來將鋪出第7條跑道,成為超級巨無霸,而國產大飛機正在毗鄰的祝橋航空基地進行制造;川沙的迪士尼夜間煙花璀璨,在隔壁的張江,芯片和醫藥研發中心鱗次櫛比。
在西面,嘉定有中國最大的汽車制造基地,零配件企業密集,整車龍頭輻射整個長三角;巨大的虹橋樞紐繁忙而有序,空鐵聯運效率極高,正在舉行的的進口博覽會,也設在了虹橋。
在中部,中央商務區無比繁榮,南京路上游客熙熙攘攘,陸家嘴的高樓摩天林立,外灘的百年建筑風雨巍然。傳統的商業和新興的零售正在碰撞,終將改變這座城市的空間和格局。
這種工業與商業的共存共榮,既精致婉約,又曠達豪邁,兩種氣味交織在一起,賦予了上海獨特的氣息,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這座城市的每一個普通人。
從2007年開始,潔而精川菜館就再也沒有迎來牽手同至的李九皋和陳素任。李九皋先生于2007年8月辭世,享年96歲,陳素任女士于2011年12月仙逝,享年102歲,兩個人的一生,經歷了跟這個城市同樣長的滄桑和沉浮,他們的晚年是平靜和幸福的。
一個普通的上海家庭,組建于西風東漸的十里洋場,熏陶在消費文化的萌芽年代,在改天換地的歷史潮流中歷經坎坷,又在風浪平靜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本根。一個家庭的命運,也是一座城市的命運。
這座襟海帶江,舟車輳集,人煙浩穰,工商鼎盛的偉大城市,它屬于一個急速崛起的古老國家,也屬于每個兢業勤奮的平凡市民,這就是上海。
責任編輯:仁德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