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午夜時分，福建商人林志強總會從噩夢中驚醒：那個揮之不去的收購簽約場面總是讓他冷汗涔涔，悔恨至今。

4年前，林志強經朋友介紹，斥巨資收購彭水縣一水電站，可等他完全入駐公司方才發現，對方提供的項目報告書里不僅有大量虛增的工程量，更出現了同一文件號下兩份內容完全不同的縣政府公文。

同一文件發出的兩份內容不同的公文

收購

2013年底，林志強和朋友張偉鋒經人介紹，認識了彭水縣海天水電開發有限公司的實際控制人陳建興、藍元貴、鄧昆等三人。

當時海天公司控股股東為四川省正雄投資有限公司。其中，陳建興3人持有正雄公司100%股權，是海天公司和在建的彭水縣諸佛江流域龍門峽水電站項目的實際控制人，陳建興擔任公司董事長。

陳建興向兩人推介，龍門峽水電站項目非常優質，即將全面完工，但因為公司幾位股東在外投資煤礦虧損，資金出現困難，無心繼續經營該水電站，現準備低價出售。

陳建興介紹，海天水電開發有限公司已投入近3億元建設龍門峽水電站，都用于水電站項目的各類款項支付，其中他們自行投入約1.4億，銀行貸款及施工單位繳納的保證金投入約1.5億元。

此時，政策也非常利好：重慶市發改委已經通過并下發了(2012)626號批復，同意對該水電站擴容、增資，后期將增加投資約5億元。擴容、增資以后，每年利潤非常可觀，很快就能收回投資。

林志強、張偉峰經過仔細核算，在水電站擴容、增資后，利潤確實可觀，而且，整個項目同各個單位的施工合同、施工進度、結算書、付款明細這些工程資料均保存完整，于是兩人同意出資1.407億元收購該水電項目。

2014年1月8日，雙方簽訂《項目和股權(投資權益)收購協議書》。收購協議寫明：林志強、張偉鋒以1.407億元收購該水電站項目，其中：2680萬作為正雄公司的股權價格，剩余1.139億元作為陳建興三人的投資款，另海天公司此前抵押龍門峽水電站從彭水縣農行借貸的1.27億元貸款一并由林志強、張偉鋒承擔。

協議簽訂后，林志強、張偉鋒陸續向正雄公司、海天公司、陳建興三人支付了8000多萬元。

露餡

2014年9月，林志強、張偉鋒因資金周轉出現困難，準備吸引新的投資方進入。新投資方對項目很重視，組織了調查團隊對項目資產進行調查，結果意外發現此前陳建興三人提供的重慶市發改委下發的(2012)626號批復并不存在，系偽造公文。

新投資方迅速將情況告知林志強，并終止雙方的合作談判。

得知消息，林志強驚出一身冷汗，立即重新組織人員對項目進行全面核查，結果發現自己可能陷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

調查

虛報2億多元工程量

通過調查，林志強發現水電站項目的實際施工內容、工程量、投入額與陳建興三人提供的數據存在天壤之別，陳建興三人提供的施工合同、建設進度表、結算書、付款明細等絕大部分為偽造的虛假資料。

陳建興三人在提供給收購方的資料中，注明海天公司曾經支付給陜西聯眾巖土工程有限公司施工費用3170.2萬元，并附有雙方施工合同、工程量清單、付款證書、支付明細等資料。同時在2011年7月31日至2013年5月26日，海天公司累計向聯眾公司轉入1.054億元工程預付款。

但是，陜西聯眾巖土工程有限公司在回復林志強的查詢函時明確答復：“從貴公司函件所列銀行流水來看，聯眾公司都不知情。我方也沒有與彭水縣海天水電開發有限公司簽訂任何施工協議及合同文件，我方也沒有在龍門峽電站施工任何項目，有關我方任何人的簽字都為偽造。”

在陳建興材料中，四川一建設公司承接了1600萬元的工程量，經過委托律師調查，該公司從未對龍門峽水電站項目進行過任何施工，未收到任何工程款。

林志強說，通過調查，目前有據可查確實施工了的只有一名叫楊志明的施工隊，總計施工量也就200多萬元左右。

而此前，陳建興三人向林志強、張偉鋒提供的《彭水縣海天水電開發有限公司龍門峽水電站建設進度表》上載明的水電站項目已經完成投資2.62億元。“經過調查了解，大部分的施工內容、工程量為虛報，目的就是提高項目出售時的售價，騙取更多的錢。”

偽造市發改委公文

除虛報工程量，海天公司前股東編制的項目報告書里還有觸目驚心的公文偽造。其中，最名目張膽的就是偽造重慶市發改委的渝發改能(2012)626號批復。

重慶晨報記者看到，在這份名為《重慶市發展和改革委員會關于彭水縣龍門峽水電站樞紐布置方案調整的批復》的紅頭文件里，市發改委向彭水縣發改委批復：原則同意龍門峽水電站項目樞紐布置調整方案，項目裝機規模由23MW調整為58MW。方案調整后，項目總投資在原方案基礎上增加4.9億元。

文件同時抄送彭水縣海天水電開發有限公司，公文落款時間為2012年12月14日。林志強委托律師到市發改委辦公室查詢，無該文件記錄。記者從市發改委官方網站上查詢該公文文號，也無。

“這份偽造公文嚴重誤導了我的投資判斷，導致自己嚴重高估了龍門峽水電站的投資價值，使得我們8000多萬元的投資可能打水漂。”2014年11月，林志強以被偽造公文詐騙為由向重慶市公安局報案，市經偵總隊介入調查。真相很快查清，該文件確系偽造，陳建興和一位王姓副總因為涉嫌偽造國家公文，兩人被市經偵總隊刑事拘留。

被刑拘28天后，陳建興辦理了取保候審。隨后，案件也被彭水縣公安局以案發地在彭水為由接管。

林志強說：“此后，到今天近4年時間，彭水警方一直不將兩人移交檢察院起訴，只稱案件還在偵辦中。”

“為何一個簡單明了的偽造公文案近4年久拖不決?”7月17日，重慶晨報記者趕到彭水縣公安局，希望采訪偽造公文案件調查進展。縣公安局經偵大隊婉拒了采訪，稱案件現正處在偵辦關鍵時期，目前不方便透露調查進展。

一個發文字號冒出兩個公文

林志強發現，前董事長陳建興等人此前以在建的龍門峽水電站為抵押，向彭水縣農行貸款1.4億元，而其中最為關鍵的抵押證明文件彭水府發(2011)48號文件涉嫌套號偽造。

該文件全名是《彭水縣人民政府關于實行民營企業水電站已建和在建項目水電工程設施抵押登記的通知》，簽發日期為2011年5月12日。

文件內容為：經縣人民政府研究，決定對民營企業水電站已建和在建項目水電工程設施抵押實行登記管理，具體登記管理工作由縣發展改革委組織實施。

根據這份文件，彭水縣發改委在2011年5月13日和2012年4月20日給龍門峽水電站辦理了《民營企業在建和已建水電項目工程抵押登記備案證》。證號分別為彭水發改登記(備)字2011(01)號，彭水發改登記(備)字2012(01)號。

根據這兩個登記證明，海天水電公司陸續從彭水縣農行獲得1.4億元的貸款。通過查詢公司賬目往來，林志強發現農行發放的這筆貸款并未如陳建興等人所言被投入項目施工中，而是被前股東三人以支付工程預付款的名義，用陜西聯眾公司的假戶頭盡數轉走，落入私人腰包。如今，這筆債卻被接盤的林志強兩人承擔。

2017年，林志強委托律師到彭水縣政府及彭水縣檔案館等多個部門查詢彭水府發(2011)48號文件，發現存檔的該發文字號下的真實公文，實為《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人民政府關于保家工業園區防洪堤等工程建設資金籌措方案的批復》，該文件的印發日期為2011年5月10日。

孿生文件來源成謎

同一個發文字號怎么會出來兩個孿生文件?7月17日，重慶晨報記者手持《彭水縣人民政府關于實行民營企業水電站已建和在建項目水電工程設施抵押登記的通知》復印件來到彭水縣政府辦公室核對真假。

值班工作人員曹先生表示，首先該公文的發文字號居然使用了手寫，這極其罕見，不符合《黨政機關公文處理工作條例》的規定;另外，公文的發文機關標志使用了“彭水縣人民政府”這個簡稱，沒有使用全稱，非常可疑;最后，文件上的蓋章居然是縣政府的公章，而不是起草單位縣政府辦公室的公章。

在該文件上蓋章處有一“陳春”的簽名，縣政府辦公室證實，陳春之前曾是該辦公室領導，但目前已經調離。縣政府辦公室拒絕透露其聯系方式，只說這份文件縣里領導已經知曉，但如何產生的，目前有關部門已經展開調查。

如此一個明顯的造假公文，當初辦理抵押時就沒有人發現嗎？當年經辦此事的縣發改委官員廖書勤今年2月已經調任縣低碳經濟管理服務中心主任，他說：“文件是當時的海天公司董事長陳建興提供的，況且上面還有縣領導簽字，自己只是照章辦事，文件的真假自己無法辨別。”

記者電話采訪人在南川的陳建興，他表示：“文件是公司的一名下屬從縣政府獲得的，具體怎么獲得的不清楚。”

彭水縣回復兩份文件均真實

因為這份文件涉及到1.4億元農行貸款是否合法，2018年5月31日，市高院在審理彭水縣農行訴海天公司要求歸還貸款時，專門向彭水縣政府發出(2017)渝民申2383號協助執行通知書，要求查詢并核實《彭水縣人民政府關于實行民營企業水電站已建和在建項目水電工程設施抵押登記的通知》(彭水府發(2011)48號)文件的真實性。

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彭水縣政府辦公室公然向市高院回函，聲稱在同一個發文字號彭水府發(2011)48號下的兩份文件均真實。

而在此前的法院一審、二審中，陳建興方自始至終未向法庭提交該48號文件的證據原件。

根據彭水縣政府的回函，市高院最后判決海天公司終審敗訴，現股東林志強兩人必須承擔歸還前股東陳建興等人從彭水農行抵押套走的上億元貸款。

孿生文件來自特事特辦?

孿生文件到底如何而來?彭水縣發改委副主任李光奎表示，自己1年前才調到發改委，但之前聽說過這份文件的出臺經過。當年，海天公司希望貸款來加快水電站工程建設，但利用在建水電項目抵押貸款，國家當時沒有相關規定，于是，縣里就參照其他區縣的經驗，專門出臺了一個文件予以支持。

林志強的代理律師在調查彭水農行貸款案時，發現一份該孿生文件的復印件上，有一名叫張旭的領導簽批：“此正文經請示原縣領導××同意，故特事特辦，予以辦理。”署名日期是2017年6月23日。記者采訪獲悉，簽名的是縣政府前調研員張旭，當時是分管水電項目的縣領導，已經退休，聯系不上。而他提到的縣領導已經于2013年9月因病去世。

林志強認為，從張旭的簽批以及彭水縣政府回復市高院的答復可以看出，這個孿生文件的誕生實際上就是彭水縣個別官員利用職權，特事特辦，用公文套號等虛假文件幫助當時的海天公司從銀行獲得了非法貸款，這最終導致巨額國有資產流失，并造成投資者數億元的投資損失。“由于抵押登記這個前提條件都是假的，這筆貸款應該是騙貸，就不應該由后續接盤股東來歸還，應該由法律來追究陳建興等人的騙貸責任。”

林志強說，從2014年發現騙局開始，龍門峽水電站就一直停工至今，項目也沒有完工，更沒有發過一度電，現在更是被法院查封等待拍賣。

而等待兩位投資者的，除了已經被騙的8000多萬收購款之外，還有彭水縣農行上億元貸款需要償還，“噩夢也許才剛剛開始。”這位來自福建的商人說。

作者 |范永松